LOFTER猎影人

辞酒:

“雪山白凤凰。

“痴人十三郎。”

 

“南海十三郎”是在粤语地区相当有名的一个“人物”，经友引荐，前日往深圳看了一场原汁原味的同名粤语话剧，靠着翻译和剧中精巧的设计，得以一窥这粤剧名家的波澜一生。

前半段令人吃吃发笑，如同旧日余晖般的华丽，然而不知是人之个性使然，抑或历史本就有其不可更改、避无可避之效用，后半段看得人心下怅然，连自己是不是那局中人，也模模糊糊地分不清了。

世上真有这样的人，贵时黄金加身不嫌重，颓时破衣蔽体人言轻，不知者恶其自大狂妄，知音者惜其赤子之心。他曾经是弄潮儿，却又被浪潮狠狠拍下；他曾经写下座无虚席的名家大戏，最后却无人问津，只得以癫狂之姿游戏红尘。有心人为他唏嘘，却无可奈何；懂他的人去得早，便无所庇护，他是天才也是疯子，但尘世无情，哪有这么多网开一面。

说到底，他只是个红尘中人，却想撇了那俗世，干干净净。

 

故事从一个报警的老乞丐讲起。

满头白发的老头儿状似癫狂唠唠叨叨，然侧耳细听，明里是说自己丢了鞋，实际却指中华被帝国主义列强夺去的寸寸山河。乞丐老头竟有这等见识，着实令警局众人大吃一惊。就在这不合理的合理之下，时光倒流，真正的故事方才粉墨登场。

此时我们的主角，南海县江太史家里不成器的小十三郎江誉鏐，正成日里用满肚子歪理把他爹气得七窍生烟。即使有十二个姨娘好言相求，老太史却还是将他送出了江家繁华的青铜狮子大门，送去了香港学医。这是全剧最华美也最有趣的一段，无论是旧式大家主的精致家装，日常宴客的珍贵蛇羹，还是打扮得漂漂亮亮身段婉转的各色姨娘们（甚至还有男演员），都无一不在大张旗鼓地昭示着整个家族的繁盛。而姨娘们平日的莺啼燕语嬉笑打闹，席间的婉转唱腔，一来带出了浓浓的粤式风味和喜感，二来也更加突出了“有闲阶级”们的舒服日子。

大抵是战火尚未波及南方的缘故，江誉鏐虽离了家，在歌舞升平的香港生活倒也舒坦，只是心系国情的他于衣香鬓影中却多少迂腐了些。可别看他一副长衫在身，满嘴正道的模样，碰到美人嫣然还不是化身毛头小伙，为搏佳人芳心孤注一掷追去了上海。这一别数年，可怜的江太史以为自己的宝贝儿子早已命丧他乡，却不知哪日，警察领了一穷困潦倒的青年人过来，赫然便是那杳无音讯的十三郎！

失意的爱情，算是江誉鏐人生中第一桩重要的打击。可这滋味却又如何不是让他写出第一部名曲的营养？正是这擦肩而过的痛楚与其敏感多情的才思相融，方才写就那出令粤剧名家薛觉先青眼相看的《女儿情》。也就是由这痛苦出发，“南海十三郎”这一名字响彻了大江北。从此，他是万人争相巴结的剧作家，是名角薛“觉先声”的御用编剧，千金难求一曲。人们好奇又羡慕地讨论他的才气，又批评他古怪执拗的脾气。可此时他风头正劲，一点点性格的小缺陷倒成了真实的表现。这是十三郎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刻了，哪怕为人乖张，却仍有万人踏破门槛求他的剧本；而他随手挥笔，便可将落魄男旦重新推上巅峰的宝座。南海十三郎，就好像整个粤剧圈内的神之手，后来的粤剧名家唐涤生，此时还在本本分分地给他当徒弟；未来的影后、他的侄女梅仙，也是经他出手扶持，得以飞上枝头。

可惜才气阻止不了战火的燃烧，“觉先声”解散，十三郎往江西慰问前线战士。他的剧本一腔正气，对于热血的战士来说，却不如媚俗小戏来得痛快。十三郎难以苟同同行的剧本，甚至不惜与其大打出手，事情一闹再闹，直到他被关入精神病院方才告一段落。及此盛衰相替，人们看十三郎的眼神里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。好在他盛名仍在，也有人愿请他写些小作，只是执拗如他，在如此国破危亡之时，除了抗日剧本，再不肯写其他。久而久之，十三郎的名号从天才的意义变为疯子，大家都想他大概是受挫太重，脑子出了问题，写不出好剧，也没有人愿意请他写了。

从世俗金字塔的顶尖一路跌到尘埃里，连舞台的灯光都变得惨淡。可十三郎倒痛快，换上了乞丐装，带着一卷旧报纸行走人间。别人都当他疯疯癫癫，他便认认真真地疯起来。他回了南海，彼时家中早已破败，只剩下老迈的江太史、三姨太和仆人福来，十三郎和江太史闹腾了一段时日，不知哪日又逃了出去，浪迹天涯，在精神病院里进进出出，此时世间众人，哪里还记得什么显赫一时的“南海十三郎”？

可真有人记得——信奉了基督的江仪凤，也就是梅仙，希望用祈祷解脱十三郎的苦难，只可惜没照顾得两年便因喉癌去世；一手发掘他的薛觉先，好不容易让手下弟子在茫茫人海中寻了他好好照顾，却同样因身体缘故早早去了；而与他亦师亦友的知音唐涤生，苦心相劝，想让他重新寻回昔日天才的光芒——江誉鏐是动心了的，他甚至不再装疯卖傻，答应了第二天要去剧场找唐涤生详谈，可谁知造化弄人，唐生突发疾病去了，他竟连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。

十三郎，此时谁还知道他是十三郎呢？他去了佛堂，在所有人眼里继续疯疯傻傻地活着，甚至还帮着接待接待来此参观的外国游客（特意安排外国游客，不知是否又是一处暗讽）。直到那一日，瞎眼的信徒前来求神，江誉鏐细细听来，方知一生与世无争的江老太史被打倒为地主却死不肯认罪，最终竟凄惨孤独地去了。至此，他便是天大地大，孑然一身，再无亲眷。他从江太史那里继承来的一身傲骨，再也没人在意了。

如果十三郎真的疯了，却又为什么会哭呢？

即便从此，生活变成了活着，世俗却仍不肯放过这个执着对抗它、不肯被它侵染的叛徒。它要把十三郎从神坛摔下，把他的骄傲碾碎，把他彻底丢到红尘的染缸之中。而最好的报复，或许就是让他看到，曾经令江誉鏐为之心动，为之才情喷涌的爱情，原来也不过是一场笑话。

一场车祸，旧爱相逢。或许那只是对他而言，他一厢情愿地幻想着与少时爱人再续前缘，可谁还会爱上一个潦倒之人。昔日言笑晏晏的少女嫁作他人妇，丈夫似乎对她并不好，但他江誉鏐又能做什么？他已是被弃之人，带着一副半残的眼镜，勉力用一边眼睛看清世界——这也不过是徒增痛苦，毕竟曾经视作二人定情信物的眼镜，原不过敝履。

他不需要再看得太清，爱情、家庭、唱曲……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，除了苟延残喘的一条命。没有人会把“南海十三郎”这个显赫的名字同他挂在一起，甚至人们已经渐渐遗忘他的存在。他不再是十三郎，不再是江誉鏐，只是人们眼中如同幽灵一般的、疯了的老乞丐，不知道哪一天会死去，也没有人关心他的存亡。

他一生的惊才绝艳天纵英姿，原就像一个石子落入时光的洪流中，难荡起半点涟漪。

 

大抵要问，何苦呢？

何苦一生活得像朵孤傲的高岭之花，不肯被半点的铜臭味沾染？他又不是没辉煌过，又不是没体会过钱与权的奥妙，何苦与人性斗争，不学学媚俗的同行？

他自己就是写曲的编剧，人人心思中的那点小九九，他不比谁都门儿清？

但唾手可得的东西，他就是不要。

南海十三郎江誉鏐，他虽性情乖张顽劣，骨子里却同他爹一样端端正正。他要欢声笑语，要家国安宁，要天下太平，安逸时他愿以一身才情博众人喜乐，而家国有难时，他一介文人不能上阵杀敌，便要在后方写出他的满腔豪情。

或许，他活得太迂腐，太自我，太不懂变通。

但也活得耀眼，活得深刻——你可以不喜欢他，却不能不为之肃然，为之叹息。

后半段的沉重，便都在这无言中。

 

据说十三郎去世时，仅余一张字条，独独书了五个字：

“雪山白凤凰。”

或许这便是他一生的诉求，纵长于富丽之家，游戏纸醉金迷，跌落泥泞之地，可他的心干干净净。

他不愧天地，不愧爱人，不愧亲友，虽未得尽孝膝下，却不愧江家傲骨。

人生如梦，红尘滚滚，百十年后旧历不过散作齑粉，有些人以为自己聪明一生却原来糊涂一世，有些人疯疯傻傻到头来却是活得最明白的人。

谁又能说谁是对的。

眼花缭乱的世间百态，本就难下定论，活来活去，也只能活出一个你我。

这人间有恶棍奸商，有痴男怨女，色彩交杂，难辨好恶。但有如南海十三郎这般的痴人存在着——

这个世界总还看起来可爱一点，不是么？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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演员、剧本、舞美搭配都非常精良地道的一部话剧。

谢君豪的演技自不必说，靠同名电影甚至拿下了金马影帝。从少时的意气风发到老来潦倒，没有一丝表演偏差，简直是教科书级别。其他几位演员亦是不遑多让。

剧中的粤剧都非常好听，唱腔婉转，虽然听不太懂但十分抓人。

编剧不必说，以倒叙出，低开高走，细节、人物没有浪费一处，人物在历史中的前后对比，事件中的关键细节比如眼镜、纸条、丢失的鞋子等等，初见时略过去，剧情走到后边方恍然大悟，不得不为其中的巧妙鼓掌。也就二三十来人的演员阵容，硬是演活了一个波澜壮阔历史中小人物的传奇，这其中编剧功不可没。冲这个编剧都可以再看上个两三回。

舞美设计也相当漂亮。不同人物的衣服各显品味，姨太太们出场时穿的一身艳丽真是惊艳。前期十三郎的白色长褂风度翩翩，后期的街头乞丐造型虽然邋遢，却还有股子豪气在其中。有些设计渲染氛围，比如江家前期青铜狮子大门华丽辉煌，到后期却布满铁锈；有些设计只能叹服，比如演员前一秒还穿着白色长衣演一群精神病院里的天使，后一秒一个转身，背后竟是寺庙的火红袈裟！

虽然时间很长，足足演了将近三个小时，但全程几乎没有能走神的地方，实在是一部艺术品。

很值得看的一部话剧，难得巡演，有幸观之，难以忘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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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篇剧评足足拖了一周，太想为十三郎说些什么，真正写出来，却又觉得不说什么也好。

他本来就不是一个需要世界给他评论的人。

有时候羡慕他，有时候为他叹息。

但世间有他这样的人存在过，不得不说是一种幸运呢？

写《时代与风骨》的时候我在想，人总归还是要多少适应时代一些，毕竟这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时代。

但没写完多久，就看到这么一个偏执又干净的人的一生。

我不敢说同意他，但我佩服他。

他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要勇敢，敢做出一个决定，终生不改。

有时候我想如果他放过自己，或许会留下更多好作品，但没有什么如果。

如果他这么做，他就不是江誉鏐，也不是南海十三郎了。

那么，你又是谁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