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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有信仰吗,达尔文先生? 《造物弄人》

主仆王怡:




2010年,是达尔文200周年诞辰。好莱坞没有引进这部英国片,《造物弄人》,或许因他们见到盖洛普2009年2月的民意调查,仍只有39%的美国人,相信进化论是一种可接受的关于世界与人类起源的科学理论。更有相同比例的美国人,摇头说,没听过这位大人物。


这世界也真荒诞,我们花了一百年,让每个小学生都相信人是猴子变的。结果大半美国人,像桃花源的乡巴佬,田园归兮,落英缤纷,竟说自己不知有汉,无论达尔文。


导演说,拍的就是信仰与理性的纠缠。拍的就是一个在爱与痛的边缘挣扎的达尔文。他的焦点不在进化论,但有许多汲取天地精华的画面,空中的鸟,海里的鱼,和地上各样活物。惊人而无言的美,可触摸的动作、存留,镜头充满了《创世记》的气质,而非《物种起源》的冰冷滋味。


大女儿安妮夭折后,达尔文出现幻听、幻觉,在精神疾病中梦游,纠葛在女儿的回忆中。牧师诵读《创世记》时,他终于起身,离开了教堂。他与敬虔的妻子艾玛,开始陷入形而上的婚姻危机。艾玛坐在床边,对丈夫说,“你要和上帝作战,我们都知道失败的是你。你难道真不在乎,我和你可能会永生永世分离吗”?


因这句锥心的话,这也是一部奇特的、属灵的爱情片。艾玛的忧伤,比一切青春恋人的忧伤更深入骨髓,甚至连骨头与骨节,都刺透穿过了,直到碰痛了与灵魂最接近的那个细胞。


最大的爱情悲剧,不是生死别离。而是山盟海誓时,妻子说,山和海都是慈爱的天父创造的;丈夫却说,山川都是偶然、机械和不确定的。妻子相信,爱是永不止息;丈夫却说,天若有情天亦老。妻子说,我们的灵魂死亡之后依然相爱;丈夫却说,人死如灯灭。


换言之,就是一个相信天长地久,一个只要曾经拥有。爱情经过肉体,就像经过装了空调的坟墓。因为从灵魂的深处,出发的那一刻,爱就已经失败了。


最悲惨的婚姻,是两具肉体缠绕的时候,两个灵魂互不认识。我给一位独立导演,讲一个天堂相认的构思。两个陌生的灵魂在天堂见面,似曾相识,一路同行。直到最后,才认出他们原本是夫妻。那最后一刻的惊诧、激动,与羞耻、悔恨的糅合,达到他们一生爱与痛的巅峰。那位导演沉默了一会,说,你说得我毛骨悚然,真的把我吓到了。


因为最形而上的危机,也是最具体生动的危机。达尔文在数年的犹豫和争战中,隐忍自己的观点。一半也出于对艾玛的爱。当托马斯·赫胥黎盛气凌人来找他,说,“快动笔吧,你已经杀死了上帝”。达尔文痛苦得瘫倒在地。他最在乎的,不是进化论对整个世界的冲击,而是对艾玛的伤害。他在日记中写到,假设全世界都不再相信恩典、爱和荣耀,不再相信上帝为我们安排了各自的命运。艾玛将陷入怎样的痛苦,去承受这世界千年未有的绝望呢。


最打动我的,就在这里。好像海子那绝唱般的句子,


“姐姐, 今夜我不关心人类, 我只想你”。


我也不操心进化论与世界的关系了,我只关切这种摒弃了设计论和目的论的世界观,对这个家庭的打击。事实上,达尔文的理论,等于否定了他和安妮当初的婚姻盟约及其誓言。这个家,如果放大看,就是整个人类。曾经,对上帝的信仰犹如灵魂的婚姻,把欧洲结合起来。如今,从他们一家开始,人类同居一床,却一半是达尔文,一半是艾玛。


如果生命只是一切意外的总和。达尔文一家,就是这理论的第一个受害者。尽管每个孩子出生后,他都详细记录和观察他们的生长。但安妮的夭折,对一个父亲、而不是对一个科学家而言,只能是生命事件,而不是科学事件。这超越理性的、血肉模糊的痛苦,就像一位英国绅士,彬彬有礼地宣布噩耗。因着女儿的死亡,父母的结合在灵魂深处被撕裂了。伟大的科学家,心中长满了草,堵在里面,叫他无法呼吸。


直到医治了他精神疾病的水疗医生,把他堵在门口追问,宗教不能给你慰藉,那么你有任何信仰吗,达尔文先生?若没有,这世上所有的水都不能医治你。


赫胥黎是达尔文的主要辩护士。他发明了一个词,叫不可知论(agnostic)。这个词从《新约·使徒行传》来。保罗在雅典讲道,说我看见城中敬拜的神明,其中有座坛,上面写着“未识之神”。他说,“你们不认识却敬拜的,我现在告诉你们”。


这也是荒诞。西方思想经过基督教两千年的浸润,却在达尔文和赫胥黎那一代,重新回到了“未识之神”的希腊传承。耶路撒冷有话对雅典说,两千年后,雅典终于捂住了耳朵。


只是达尔文的理论,全然不顾它主人的痛苦。在他的幻觉中,安妮不断缠着爸爸,讲英国从非洲贩来第一只猿猴的故事。安妮临死前,蒙太奇的镜头,将猿猴死在管理员怀中,松开手的场面,和安妮在父亲面前闭目撒手的一幕,交错起来。一种无法抑制的悲哀,从150年前的达尔文,传染给后现代的观众。因为在达尔文的世界观中,他的女儿,就像一只猿猴那样死了。


如果人的来源,与猿猴相同。人的死,也不能比猿猴的死多出任何价值。


这是最残忍的镜头。之后,达尔文决心动笔。一百年后,达尔文的曾曾孙凯恩斯,写了一本传记《安妮的盒子:达尔文,他的女儿和进化论》,就是这部电影的原著。


导演很有想法,尽管达尔文在书中,把人称为“objection”(客体),他却用“creation”(被造物)来为这部传记命名。还模仿了米开朗基罗的湿壁画《创世记》,将达尔文伸出去的手,和猿猴的手遥遥相连。意思是说,上帝创造了一个有着神的形象的亚当,达尔文也创造了一只后来会变成人的猿猴。


罗素是达尔文的信徒,他说,人的一切盼望、信仰和喜乐,都是无数原子意外碰撞的产物。他欣赏达尔文,有一种不投降的绝望。问题是,在这骄傲的绝望背后,投降是向着谁举手,胜利又要在谁面前显耀呢。


就像没有父亲的人,一辈子都在与假想的父亲作对。最后,艾玛亲自写好包裹,把书稿递给丈夫,说,去吧,你有权利出版。愿上帝饶恕我们。她继续和他生活,继续每天祷告,直到达尔文也死了,被葬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墓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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